记忆深处的那条小路

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条小路。

那是怎样的一条路啊！它两旁满是大树，却都驼着背，弯着腰，像一个个枯瘦的怪老头，又像一只只叫不出名的怪兽，那是怎样的一条路啊！终年潮湿，泥泞，我曾看见过一只初生的小鸡，欢脱地跑上这条路，本以为是美食的天堂，却不想竟是死亡的地狱，它那两只细爪子一走上去，就往下陷了。小鸡惊慌失措地挣扎着，扑腾着，企图逃出那泛着泡沫的泥浆，可是徒劳。沉浆很快就吞噬了它，甚至没有给它呼救的机会。

这段情景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不过在梦中，陷下去的成了我。接连几次噩梦使我没有胆量踏上那条路，甚至连靠近一点都不敢。无奈这条路通向太婆家，即使再怎么害怕，再怎么不情愿，也得走。小时候的我，就是被太婆牵着第一次踏上了这条路。

那条路真长啊！小小的我走在上面，一眼望不到尽头。密密的枝条纠结缠绕，挡住了天空，一丝亮光都透不进来，又是在夜晚，天黑，树也黑，整条路更是如同浸透在墨汁中一般。整片林子都笼罩在一团黑暗中，使我无端觉得空气也是黑的了。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听得见风呼啸而过的咆哮声以及被风折断的枝丫所发出的哀号，四周黑压压的，立在两旁的树仿佛都摇身一变，化身成一个个丑陋的怪兽，对我虎视眈眈。就是在这燥热的夏夜，我竟感到了一阵冷意，不禁打了个哆嗦，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套。又忽而想起大人们说曾有个寡妇在这吊死了，此后再有人晚上路过时总能见到有鬼影飘过，还能听到寡妇那哀怨的呜咽声，据说住在路前头的九五叔一家就是因为这个才搬走的。这样一想，耳旁仿佛便听到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鸣咽声，如泣如诉。我又一个哆嗦，赶紧低下了头，加快了脚步。呼吸声也加重了，仿佛那鬼影随时会飘出来从背后拉住我。

牵着我的太婆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恐惧，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柔声地说了句：“囡囡，别怕。”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她那含着笑意的眼睛。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眼睛洋溢着轻松与平和。太婆的眼睛不大，却总是闪烁着令人安心的光芒，许是被太婆眼中的平和所感染，我镇定了不少，开始跟着太婆的步伐慢慢走。

我开始微微抬头，拿眼瞧着四周，树木依旧弯着腰，但不再像怪兽了，而是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和蔼的老头。瞧，他正朝我招手呢！风好像累了，变得柔和起来，不再折断树枝，而是在与树叶跳舞了。四周也没那么黑了，我甚至能看清有只虫子从我前面急急忙忙的跑过，却不知怎的摔倒了，在那乱蹬，我不禁笑出了声。我不再那么害怕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甚至挣开太婆的手，去捡那枯枝上的木耳。

走出了小路，还有些恋恋不舍。太婆摸了摸我的头，笑着问：“好玩吗？”我意犹未尽的点了点头。太婆的笑意更浓了：“其实那并不可怕，不是吗？很多时候，你害怕它其实是你打心底恐惧。你不断暗示自己，这很可怕，那么你看到的一切你都会觉得很可怕。所以囡囡面对任何事都别害怕。”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后来，我上了小学，接着上了初中，多姿多彩的生活使我很快就忘记了那条路，那个人，那番话。在初二游学的前一日，我兴奋又激动，却等来了她去世的噩耗。

当我时隔七年，再次踏上这条路时，回忆如潮水般袭来。一切蒙了尘的往昔都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了：太婆抱着我上街，给我做饼吃，为我织毛衣，拿着稻草编出来的小人儿逗我玩。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它们都从遥远的过去穿越过来了。我在这头静静地伫立在雨中，看着那罩着黑布的棺材缓缓地向前驶着。我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站不住脚。雷声如万辆战车从天边滚来，暴雨歇斯里底地下了起来。雨点，豆粒大的雨点，密集的雨点，织成一堵厚厚的雨墙，阻开了我的目光。突然，我疯了似的丢开了雨伞，跑进了雨帘中。冲到了她身边。那层黑布隔开了我的视线，亦隔开了我与她的距离。我的脸上模糊一片，泪水，抑或是雨水，如小溪般顺着我的脸流淌……

送走了她，我独自一人踏上了那条小路。风呜咽着，吹干了我的眼泪，卷起一片又一片的落叶，几个小男孩互相推搡着跑进了这条路。

我望着他们嘻嘻哈哈的背影，有些恍惚。他们的笑声很渺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路再次回归平静。风依旧亲吻着我黑色的衣角。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一时间，记忆与现实重叠。我闭上了眼，亲切的话话跨越了生死，再次响起：

“囡囡，别怕。”

“其实那并不可怕不是吗？很多时候你害怕它，其实是你打心底的恐惧。你不断地暗示自己，这很可怕，那么你看到的任何事情你都会觉得很可怕。所以囡囡，面对任何事都别害怕。”一滴眼泪从脸颊上悄然滑落，跌入了尘土。

七年前的今日，我与她走在这条路上，她牵着我的手。

七年后的今日，我再次踏上这条路，却少了那个牵着我手的身影。

爸爸的花儿落了，英子长大了。那条路上，最终只剩下我孤独地走着，我握紧了小拳头，心里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