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使人柔软
麦家的谍战小说以及他的军旅生涯,令人会觉麦家是一个铁血汉子。也许一场讲座无法触摸一个作家真实的灵魂,我们看到的麦家烟瘾很大,讲座席上自然地就侧着身子,语调低沉,节奏缓慢,他说自己是“多愁善感“的人,的确,麦家让人想起卡夫卡那句名言: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他不止一个场合说过卡夫卡对他的影响,但是这次,在杭外,他只提到了博尔赫斯。而无论如何,谍战小说与卡夫卡与博尔赫斯没有天然的亲缘关系,考虑到麦家笔下都是将人放置在极端的环境下试炼,人性退守到最后的底线,人际间剩下的就是“他人即地狱““一念即成地狱“,麦家的作品并不缺乏现代性。
尽管他不喜欢出来讲座,但麦家说早就想来杭外了,因为“杭外的名气比我大“。但是更主要的理由是文学和青春期的关系,文学属于青春期,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孤独,敏感,苦闷,渴望友谊,他以为自己像鸟儿一样离开了巢穴,以为自己的翅膀很硬了,其实还未长大,内心有许多秘密,孤独的内心是属于文学的,这个年龄的孩子,天然信任文学,相信文字不会欺骗他,他会从文学中找到朋友。
尽管麦家并不清楚杭外的孩子在中国的应试海洋里如何坚定地守护着文学的孤岛,还保持着对文学的一份本真的热爱,不过麦家还是非常真诚而悲哀地说:这是一个文学渐行渐远的时代。
他提到了科学,提到了物质主义,他说没有文学的生活是“硬邦邦“的生活,他描述自己一次飞临北京看秋风萧瑟扫尽落叶时的内心感受,他说那时他想起了父亲,土地,一些伤感的往事,自己的情感经历,他说,是文学使自己柔软。他说一个物质化的人,内心往往会出问题,心灵干枯,缺乏免疫力,走入死胡同。文学,是心灵的容器,它容纳爱,并把爱上升为一种宗教,文学就是一种宗教,所有艺术家都在宣扬爱的力量,真、善、美的力量。
他一边说,一边做手势,他喜欢让手掌展开,他也托着腮帮,他用手指指着上天,有时很慢地斟酌下一个词语,他斜靠着椅背,身体的无力和文学的力量塑造着他的姿势。有那么一刻全场静默,麦家说他刚刚失去了他父亲。在丧父之痛和一个约定之间,他选择了赴约。
有一会他喝了一口水,他说:这杯水不是心灵喝的。大家心领神会。
因为他刚讲到人身上的一种“器官“:心灵。心灵器官有自己的胃口,而文学正是能够满足心灵胃口的一种劝人从善的力量;心灵器官需要滋润,文学就是滋润的泉源。他羡慕英国乡村妇女的那种状态:在美好的乡村下午,女人们喝着下午茶,篮子里放着《简爱》,或者奥斯丁、但丁的作品,这是最好的文学状态。他自嘲说现在的自己是文学的奴隶。
所以,他说文学是一种对自由的珍视,文学使人更加自由,内心更加柔软,它让你在与别人打交道的时候,知晓自己是什么颜色。
他不太笑,严肃而悲哀的脸上透射着历经沧桑的智慧。他花了很长时间讲他小说中“弱智阿炳“的故事,许多人被这个故事打动了,他说这个人是他小说中唯一有原型的人物,他描画着这个人物,在十几分钟的时间内,这个人物栩栩如生地站立在我们眼前,人世代谢,人生莫测,“阿炳“的天才和厄运同在,他几乎被夺走了一切,上天馈赠给他的是天才的听力和英雄的名号,而悲剧的是他从自己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就知道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久久的静默。有一阵子麦家问:我不知道我这样讲你们是否喜欢——他觉察到现场持久的静默。然后他听到了热烈的掌声——静默其实是对悲哀的讲述者的最好的回报。
互动环节,麦家显然不是那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强势作家。学子们不避青涩和忌讳,他们的此刻属于文学。问题犀利:你对自己作品改编满意吗?对文学的痴迷是否会导致“文学沙文主义“?除了“特情“小说,有没有考虑过转换创作风格?……麦家说:你们的口才太好了,我甘拜下风。但他不见招拆招,他仍然执着地沉浸在自己的文学理想国里,他重复着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其实他一开始就说:文学是我的生命,我是为文学而活着。他曾经说过:请慢点走,等一等灵魂。一个“慢“的麦家,让人深思,让人久久地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