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与疼痛的味道

九月里的一个下午，得空送妹妹去上学。一年级的小姑娘，调皮得很，我不得不抓牢她，一边得哄着万般不乐意的“小撅嘴”，另一边还得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着实累人。

七岁的妹妹跟我上同一所小学，走同一条来回的路，坐在同一间教室，听同一个老师的谆谆教诲。只是，我们之间，隔了整整十年。

牵着软软暖暖的小手，走在我曾走了六年的路上，觉得一切陌生的可以，但是，伸手间便可触及的回忆横在眼前又是那么得清晰。小学毕业后，我再未回到这里，一次也不曾，初中时，是觉得幼稚；高中时，却是无暇再想。偶尔目光经由此，只觉曾经的一切就像一场梦，身在其中时，清晰无比；不在其中时，模糊如烟。

只是，当我又到了这里，我仿佛再次回到梦中，或者说，回到十年前。

是的，我记得。路旁不知种了多少年的杨树叶子仍然碧绿，但再过不久大约就会掉光，落叶会在人行道上铺得满满的，踩上去软而脆，沙沙咔咔的轻吟，仿佛树木迎接冬日的交响。我记得，对街的小店里有好多好吃好玩的东西，那时，我常常踮着脚趴在柜台上，认认真真地挑选，一旦入手，即时笑逐颜开，迫不及待地弄开包装放入口中。就像现在，我接过妹妹递来的一颗糖果，我却仿佛吃出了幸福的味道。那甜甜的滋味从舌苔直传入大脑，转入心脾，瞬间便欲引人泪下。

我们继续走，未到校门先看到了路边一个个的小摊儿，我有点惊讶——以前可没这个，目光一转，我又笑了：这个店还是挺熟的。

我带着妹妹进去转了转，变化不大，店主还是原来的店主，布局还是原来的布局。我买了几支笔，付钱时，对着女店主一笑：“好久不见。“然后未待她回答，我便带着妹妹走出了小店。

终于到了校门口，大门是在我五年级那时翻新过的，但现在再看竟莫名觉得有几分可爱。

校内，格局基本没有变化，只是楼墙又新涂了料，处处透着新。于是，我又恍惚了：母校，这真的是令无数人记忆犹新、魂牵梦绕的母校？但为什么，在这里，我只能找到当年记忆夹缝中的影子，却再也不见那些鲜活的画面？

我把妹妹送到教室门口，看她坐在座位后便要离开——被一干陌生而好奇的目光打量的感觉太别扭了，然后，我看到了不远处的那个人。那位女老师，她仿佛跨过了岁月来与我见面。我欣喜不已，笑着迎上去：“老师，一向可好？”

她一愣，随机不住地打量我，同时我也在观察她。十年的岁月绝非了无痕迹，它能让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亭亭少女，也能在年轻女子的脸上留下沧桑的印记。她已不再年轻了，但清癯依然；个子不高，如今的我已不必再仰视她了；昔日干练的马尾早已放下，但双眸中的光彩，却更见分明。

终于，我们相视而笑。她拍拍我的手，仍像对待十年前的那个孩子。

“这里变化真大！”我们在校内的小路上漫步，树叶在耳边飞旋，场景如梦一般的美丽，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向她抱怨，语气完全是亲昵的撒娇。她转头四处瞅瞅，又想了想，点头道：“你这么说好像也对，跟以前是大不一样了。但我们天天在这儿，反而觉不出有什么不同呢。”

我疑惑道：“怎么，这么大的变化，觉不出吗？”她看着我笑，从我头上取下一片黄叶：“不觉得呢，反倒是你，变化这么大，我差点认不出来。”

我傻傻地看着那片叶子从她的指尖落到地上，与千万黄叶汇成一片，蔓延到路的尽头，再往前，一阵惊颤蓦地从深处传来，麻痹了全身的神经，心脏似乎停跳了一刹，然后便急促如鼓点，咚咚，咚咚，响得厉害。我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长久以来被我忽视的，是什么？

抬起头，看着前面容颜模糊的老师，我的泪水溢了出来，仿佛是为了什么而祭奠。我环保着自己，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产生阵阵疼痛，但是心底仍有抑制不住的、狂怒奔腾的、仿佛要将我撕裂般的痛楚传来。那一刻，我的心在哭泣，大脑却无比冷静理智地告诉自己一个事实——我已不属于这里，这里不再是我的世界。那个曾经抱着糖果抿着嘴笑的孩子早已被过去的十年杀死，留下的，只是如今空空落落茫然无措的我，靠着那无法忽视的伤痛恸哭……

老师陪着我又多走了几处，中途未发一言。我有些失神，任凭她带着我走。最后，她把我带到校门口，温情地看着我，像是要送我离开。我茫然，不解，习惯性的歪了歪头，很是疑惑。她笑着摇摇头，道：“回家吧。路上小心！”

“嗯。”我并没有多少意识地应了一句，转身回家。

路上，杨树的叶子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纷纷坠地，行人们匆匆忙忙地赶路，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是一阵风过，我本来汗津津的衣服一阵发凉，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四下看看，茫然若失。回想方才的一幕一幕，回想昔日的一切，复杂的情感在我心中涌动，却不知如何宣泄……

突然，有个人撞了过来，我来不及反应便跌倒在地。当我从惊悸中回过神来，一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小女孩怯怯地站在一旁，白皙的小脸上写满了焦惧。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你，你没事吧？”小女孩的声音很小，很细，比在风中婆娑的树叶发出的声音还微弱得多。

我抬起头看她：漂亮的白色衣裤，却略有几分凌乱；还没梳好的发辫，刘海被汗水粘在了额头上；漆黑的眸中透出的慌乱和惊惧是那么的明显…于是，我对她笑笑，轻声道：“我没事——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她伸手拉我起来，“那……我先走了……”

“哎，等等！”我急忙叫住她，看她仿佛又被吓到一般僵直，我好笑地提醒她，“你的鞋带开了！”

“哦。”她连忙蹲下身系鞋带，“谢谢你，姐姐！”

看着这个跟我妹妹一般大的女孩，我心里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你怎么迟到了？你妈妈呢？”她的脸瞬间便红了，嗫嚅道：“我……我睡过头了。爸爸妈妈都上班的了。我……我……姐姐，老师会不会罚我？”

“不会！”我笑了，摸摸她的小脑袋，替她抚了抚湿乱的额发，安慰道，“哪能因为你一次迟到就罚你呢？只要你跟老师诚恳的认错就行了。”

“真的？”

“真的！”

“好！姐姐再见！”

“再见……慢点跑！”看着那被午后的阳光渲染成金色的小小身影，我不觉地笑了，心中也仿佛再没有了困扰，虽然仍有大片难以忽视的空白。

我走进对街的小店，买上几只棒棒糖，然后回家。

走在已走了无数次的路上，含着一颗味道依旧的糖果，我怀着无法释怀却不再执拗的思绪，带着如今的笑容和往日的回忆，大步向前。任凭口中的甜腻与心中无法消散的痛楚混杂成难言的滋味，我的笑容不变，我的步伐不变，我的信念亦不变。因为我明白了。

过去的一切已然过去，时间永不会倒流，除了回忆和不可更改的一切，它没有留给我任何东西，包括弥补缺憾的机会。所以，我只能怀抱着回忆和疼痛继续前进。

回忆不仅仅有疼痛，也有如糖果般甜蜜的回味。那种回味是幸福的味道，让人迷醉、沉溺，所以我更加体会到现实的残酷——毕竟，美好的东西难以长存。

该怎么办？抱着痛苦的遗憾在不断重复制造遗憾的道路上走下去吗？不！当然不！绝不！那种痛苦我绝不想再感受，仅仅只是回忆便让我承受不住，又要如何重复？

于是，我把糖果收好，将疼痛铭记，在现实中认真咀嚼着糖果与疼痛的味道，固执的追求糖果的甜美，同时用无法抛却的痛楚告诫自己——不要将糖果变成疼痛！

糖果与疼痛的味道，是逝去的和弥留的味道，是青春走过后遗失的味道。

所以，我只能无畏的前进，尽情绽放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