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祭
我是一个人,这像是废话一样的话,可是我必须要说,因为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在我七岁之前,我一直和我的父亲—一个守林员住在一起,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可是我依然过得很快乐。我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在林间奔跑,我喜欢穿着白色的裙子,从最开始的那种纯棉的柔软到现在丝绸般的飘无,一直喜欢,因为白色的我在绿色中分外显眼,父亲可以很快找到在森林中玩闹的我,然后唤我“囡囡,回家”。我曾经以为我会这样奔跑跳跃着,陪着我的父亲,陪着我父亲所守护的那片森林,一直到永远,只是很可惜的是,当你所梦想的一切打上了曾经的烙印,再开口时,你便觉得有些自欺欺人,是的,自欺欺人。
梦想的断层在我七岁那一年,那一天,我呆在小小的木屋子里,摆弄着一个木头娃娃,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我莫名其妙的就听见了外面有尖锐的叫声,比森林里那种暗灰色大鸟的叫声还要尖锐,直直的冲破云霄,让人觉得像是锦缎被撕裂般的惊心动魄,或者,撕心裂肺。我爬上了小木椅,隔着有些模糊的窗子看向窗外,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清,我只看到那片熟悉的绿色渲染上了刺眼的红,像刚才女人的尖叫,有着分外尖锐的感觉,我耐心的吹吹窗户,然后擦一猜,再吹吹,擦一擦,正当我快把窗子擦干净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尖声叫唤的女人跑进我和爸爸的小木屋子。我认得她,她是山下一个农民的妻子,有着很粗糙的皮肤,很黑的一双手,我并不是太高兴她打断了我的工作,可是,我还是转过头来,稚气的喊了声“王婶”,因为父亲告诉过我,要做一个有礼貌的孩子。只是我的话音还未落下,她就突然哭了,突然到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冲过来,用她那双常年劳作的,像钳子一样紧的手牢牢抱住我说“囡囡啊,你别怕,没事的,没事的啊。”我偏偏头,看着浑浊的泪水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恣意落下,说实话,我有点受不了。因为那场景就像是山洪暴发,岩浆沿着凹凸不平的山脉缓缓流下,然而有所不同的是,“王婶火山”还有着异常惊人的轰鸣声,比大飞机还要恐怖。我盯着她略带棕色的眼睛,往下趿拉的眼角,正想说别哭了,然后我就听见有很多的脚步声朝我奔来,很突兀的样子。
进来的是一群男人,他们都是猎户和山脚的农民,可是他们的衣衫不整,身上比平常黑多了,有烧焦的味道,还有血腥味,那种感觉,像是父亲做野味时候的样子,我有些疑惑他们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但是他们凝重的神情让我怯怯的不敢开口,只有眨巴眨巴天真无辜的眼望着他们,在他们中间找寻着父亲,可是我茫然的在人群中搜索了一遍又一遍,并没有找到我的父亲,而他们黑如煤炭的脸颊上,那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却都充满了同情,我鼓起勇气正想开口问一下,却听得一个略带沧桑和难过的声响“囡囡,你爸爸是英雄,他是为了国家而牺牲的。”开口的,是王婶的丈夫。我没有听明白,歪着头想了好一会,看到手边上的父亲经常用的字典,想到父亲前不久刚教过我查字典,我挣脱王婶的怀抱,略显笨拙的翻着字典,泛黄的纸张上,赫然写着“为了正义的目的舍弃了自己的生命”,我不懂什么叫正义,什么叫目的,但是我知道舍弃生命,所以,我父亲死了?他死了吗?仿佛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我的脸变得比白纸还要苍白,泪水蓄满了眼眶,王婶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泪水就像是受到了惊吓,“呼”地落了下来,便再也收不住,这猛然间的放声大哭,堪比森林的报警器,晶莹的泪水濡湿了我的白裙,隐隐的有种透明的感觉,就像是突然间,我所规划的那个美好未来就这样不复存在了。而事实上,也确实不存在了,因为,在那场大火中,我的父亲,被烧得连根骨头都没剩下。
他们带我下了山,我不想,可是他们硬是抱着我下了山,王婶的手臂被我咬出两排清晰的血印,我以为她会大发雷霆,像是她教训她不听话的儿子一样,可是没有,她只是轻轻抚了抚我的长发,说“可怜的孩子”。七天之后,一个女人来了,她长得和王婶一点也不一样,她有着柔顺的长发,很白皙的皮肤,还有,几乎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眸,可是我不喜欢她,因为她的裙子。她穿着红色的裙子,鲜红色,像火一样,亦像血一样。我牢牢盯着她,她微笑望着我,唤我“囡囡”,她说她是我的母亲,她让我叫她妈妈,我没有理她,因为我讨厌她的裙子,仅此而已。可是她还是带走了我,牵着我的小手,带我上了一辆红色的火车,她从包里掏出红色的裙子,让我换上,我拒绝了,她没说什么,紧紧抱着我,唤我囡囡。
她带我到了一座城,那里就像是我熟悉的森林,可惜那些不是树,是我不认识的东西,给人一种冰冷冰冷的感觉,光线折射下来,不是森林里那种温润而天然的色泽,而是刺眼到让我觉得,我被抛弃了。我一直觉得很害怕,一直……直到我十六岁那一年,整整九年的时光,我明白了什么叫做森林火灾,什么叫做那次的火灾很诡异,什么叫做那片森林从此无人敢进。我不屑一顾的大笑,人真的是一种很搞笑的物种,可是更搞笑的是,我也是里面的一员。这一整个九年的时光,我简直就被当做一个疯子,我的母亲由最开始的和蔼可亲,到后来被我折磨的快要疯掉,她不再管我,偶尔歇斯底里的冲我大喊:“你和你那个父亲一模一样,神经病,疯子!”可是她不知道,我只是害怕,很害怕,我怀念那片森林,我希望她带我回去看看,可是每当我提出这个要求,她就会把我反锁在房里,她想把我送到精神病院里去,她没有说,可是我知道她就是这么想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时我觉得时光真是一场翻飞的盛宴,快的让我有点应接不暇。眨眼间,我就十七岁了,我决定逃走,我剪破了母亲给我买的所有裙子,她喜欢红色,而我看到红色就想吐,所以她没办法,只好依我,买白色的裙子。在我生日那一天,我翻窗逃走,我躲在草丛里看到母亲惶恐的大叫,她的面部扭曲了,真不好看,她的歇斯底里让我觉得,像是我脚边的草丛,恹恹地没有生气,她和很多人一起来找我,可是我逃走了,我跳上了火车,去到我的森林。母亲猜到我会去那里,他们来抓我,说要送我去医院,我厌倦尘世的感觉,更加讨厌医院,尤其是精神病院,于是我嘶喊着跑进了森林,身后是惊恐的人们,他们畏惧。因我走进的那片森林,是被他们以讹传讹,传得分外恐怖的一片森林。
可是我不怕,我喜欢被树木笼罩的感觉,层层叠叠,安全感,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像是父亲。我不屑的扔掉了鞋,它阻碍了我与大地亲近。其实我对黝黑的大地没有好感,可是我喜欢踏在上面的感觉,或松软或坚硬,会有尖锐的石子划伤我的脚,走过森林,会有层层的枝丫刮痛了我的脸,甚至,渗出了血,可我感到欢愉,水泥的盒子磨灭了我的触觉。但在森林里,这娇艳的血花绽在我苍白的身躯,我真切的感到了疼痛,这是真实,真真切切的真,实实在在的实。我漫无目的的走,但是我很快乐,像是从前,父亲抱起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大叫着“囡囡,飞喽”的时候,那种快要飞起来的快乐。温暖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林木照射在我的身躯,30°完美的光线在我的头顶暖暖地平铺开来,在身后留下大片斑驳的暗影,我微笑着仰头,轻轻眯起眼,那耀眼的光源,点亮了我几近黯淡的生命,没有了空虚,没有了惧怕,我缓缓扬起嘴角,干净而安然。
在闲适的午后,我会找一块铺满了落叶的地方,躺在上面,彻底的放松了我的身体,透过头顶不规则的小孔望天,湛蓝的天,有像棉花糖一样的云朵,甜甜的,淡淡的,像是父亲的气息,林木特有的味道,我总是想起父亲,那个为木生为木死的男人。偶尔我也会想起身后的城,不过一秒,我便嗤笑,那座虚伪的城,我不要想起。这样清浅而单纯的生活,真是曼妙。
我一路走着,游荡在我的森林,我本想找到我的小木屋,可惜它不见了,我也不恼。吃着清甜的果子,在柔软的落叶上酣睡,等待着一日日的清晨之光吻醒我,淡淡的光芒轻笼着我苍白的脸颊。夜晚的森林很黑,但是有着很亮很亮的星星,我爬到树上,望着广袤的天空,数着星星,想起母亲曾带我去看过一个画家的画展,他叫做凡高,他喜欢画向日葵,那是他最有名的画作,可是我喜欢他的星空,那幅画很美好,像是森林里的天空,想着想着,然后睡去。我非常喜欢这种自由的感觉,熟悉的味道,有一天我惊喜的发现,当年爸爸给我做的树秋千还在,我坐上去,自己一个人,荡的很高很高,风声从我耳边划过,贴着我的碎发,有呼呼的响动,我大笑着闭上眼睛,任凭秋千将我送上高高的天空,裙角飞扬,这时候的我最美丽,父亲是这样说的。我不担心下雨,因为我尤其喜欢下雨过后的森林,并没有多少雨点落在我的身躯,雨后的森林还散发着一股木材腐质的特别香气,在太阳怯弱的注视下,尘土飞扬,光线以它微妙的角度诠释着生命的美好,鸟儿尖声鸣叫,我轻笑着俯身亲吻沾满了露珠的花朵,一如当年父亲亲吻我白皙的眉心。我以为可以这样直到永远……
只是没想到,我十年的监禁却换不来十天的美好,这世界总有不害怕的人,一片森林算什么,他们,需要我的森林。不久,人们肆虐的大笑,闯进了我的领地,他们的笑容就像是鬼魅的暗影,让我觉得没理由的畏惧,尔后,我的林木被砍伐,我日日亲吻的小花被践踏,欢鸣的鸟儿被捕杀得血花四溅,微湿的大地暴露在阳光之下,深埋地下的树根被狠狠的挖出,像是经脉,在大地上匍匐,疯狂的衍生向远方的土地,可是随后,它们就被无情的砍伐,苍老的像是老人的胡须,呵,半文不值。我蜷缩在森林一角,惊恐地望着发生的一切,我眼睁睁看着那美妙的光线被硬生生的破坏,我看到我的秋千被撕裂,我很少哭,可是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我开始无措的奔跑,我想要逃离,荆棘刺破了我衣衫,可是我不管不顾,害怕的大叫着,奔跑着,血花从我苍白的身躯涌出,落在黝黑的大地,无言地渗进去渗进去,像是我的泪花浇灌了脚旁的蓝紫色小花。血花浸染了我的白裙。我突然觉得好累好累,所以我躺下了,我的白裙被血染成鲜红的色泽,像是当年母亲一定要让我穿上的那条红裙,妖娆而又艳丽。
阳光霸道的覆盖了我整个的身躯,我虚弱的睁开眼睑,恍惚中,在那抹逆光的地方,我似乎看见了父亲,还有,那一大片,我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