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乡关
春天就这样慢慢过去了,以一种飘渺的姿态,逶迤而去。从教室的窗户望出去,正好是高大的水杉的顶部,再往下些是香樟树。水杉抽出了新芽,香樟更替了新叶。风一吹,那些枯黄的老叶轻轻地走了,它们搭上这春天的风,要去旅行。水杉和香樟轻舞着,唱着沙沙的骊歌。
这是感伤的一幕,这是流泪的一幕。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和水塘边也会唱歌的香樟。——序
窗外阳光盛然,老师依旧在讲台上热血激昂,挥舞着圆规,大有生死相博的味道。中考临近,一切都变的枯燥乏味起来了。也好,生活简单了,总算不用变着法地想花样了。我把头埋进了快要发馊的高耸的书堆里,闭眼小憩。窗外的鸽群飞过,光线骤暗,紧接着连老师的话也变得辽远起来。半梦半醒里,我似乎梦到了我的家乡。
那是一片消失的土地。梦里满山的映山红正艳,红紫相间,从山顶一路蜿蜒缠绕开到了山脚,是如此浓墨的一笔,刚柔并济,硬是让湛蓝的天变了脸色。山脚的小路直通村子。刚进村便是绿意盎然的桑树,斑驳的树干缓缓地苏醒,那些绿得通透的叶子正彰显着他的年轻。接着是大水塘,村里人家就是从大水塘开始的,错落有致地安在山脚下。我还梦见了那棵大香樟树,据说先辈们刚到这里,什么都没有,一砖一瓦地自己造房子,其中似乎有人懂风水,栽棵香樟保富贵。香樟树根深,连家,种了就不能移,砍了毁了,家必亡。先辈们种了树,这里便是家了。让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啊!
咚!老师重重地一拍桌子,高声呐喊道:“向中考进军!”这声怒喊把我惊醒了,朦胧里我好像回到了抗战的年代,不知道当年蒋校长指点江山是否也是这样的气魄。老师的演讲结束了,就意味着……回家吃饭。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吃饭要紧,要紧,嘿嘿。我的贱友不改往日的猥琐,贼笑着和我一起走出学校。
车来车往。
来城里生活也有些年头了。可是面对巨大的车流,心里总是难免的心慌。鸣笛声,怒骂声,夹杂着各种噪音席卷我的灵魂。是的,最初看到这样的场景,我都懵掉了。那一瞬间世界崩塌了,什么都没有,天地开始旋转,嗡嗡的发动机声在耳边爆响,脚下的土地开始下陷,一如那噪音一样,包围我,吞噬我,像是坠入了一个无尽的深渊。我傻傻地发愣。紧接着我就快速地奔跑,我要逃离,离开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我要回家。我不认路,就像发疯的狮子一样乱窜。最后消失在了人流里。
想来也奇怪,那一幕我竟然忘不掉,也成了我永久的阴霾。就像第一次一样,现在看到车流,现代的高层建筑,依旧会想念故乡。我的骨子里流淌着山间的野性和自由,在钢铁森林里,我每时每刻都在被压抑。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去。这个念头最近愈发强烈了,甚至暴涨。失望时会想念过去,希望时要展望未来。城里让我很失望,没有让我肆意奔跑的小道,没有了宁静的黄昏,没有了那片满山的映山红,就连同样的鸟也少了份空灵和自在。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的故乡,再过些日子,桑树就要结桑葚了。
我是这样的想念。那年我还在不远处的村小读书,踩着村庄小道一路跳着回家。村口围了好些人,有几辆油光可鉴的小汽车。我没见过小汽车,听说隔壁村的屠夫有辆拖拉机,用来载猪的,买的时候十里八乡那叫一个羡慕,并且在往后的一年里,屠夫都是抬着头走的。它们应该一样吧。人群中有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其中一个稍老的男人在比划什么,其余的都在他半个身位,毕恭毕敬的。我想,他们可没抬着头啊。
不久后,我们就搬走了,对我来说是这样的突然。我都没来得及告别。就这样,懵懂的我远离了我的故乡。后来我知道了,我们拿了人家的拆迁费,人家给我们城里的房子,人家要我们走。他们拿去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那天,我记得很早就被叫了起来,穿上了新衣裳,看着家里人把东西一点一点地搬上大卡车。衣柜,电视,爸妈的结婚照……直到接近黄昏,所有的东西都被处理好后,车子缓缓地发动了,驶出了村子,去城里了。爸妈似乎很开心,喋喋不休地聊着什么。我从窗户的后视镜里看去,卡车们长长地连成了一条飞驰的龙。不止是我爸妈,村里人都很开心,飞扬的脸上衬映着太阳的余晖,满脸满脸的希望啊。我在想,先辈们在这里安根,那时候他们是希望的;现在我们要走了,脸上也是希望的。突然一个紧刹车,一个人影砰地飞了出去,空中她还在喊:“不能搬啊!”村里的老太被撞了,准确地说是她自己朝车子冲过来的。人们围过去,只看着她指着天,呢喃似地说了句不能搬,就咽了气。她的血深深地浸入了土地。天边突然红了,火烧云发疯似地点燃了山头。夕阳如血。
什么也没改变。第二天就来了挖掘机,推土机,一大推,噼里啪啦地冲进了村子。先是桑树林,再是大水塘——哦,万幸,他们放过了香樟——接着是房子,轰然倒去,倒下的那刻,气势磅礴。我知道,我们的家没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什么屋舍俨然,什么阡陌交通,什么黄发垂髫,怡然自乐,通通都成了空梦。
其实,后来我偷偷地回去过,那片地荒草萋萋,正是暮秋的时节,枯黄的大地裹藏了无限的悲凉。香樟树还是那样的茂盛,一如我们曾经还在时那样蓬勃地生长。这块地它立了几百年,根扎了几十米,它是先辈们的希望,它要在这里守护这里的人家,它会给我们风调雨顺,不管我们在不在。它是这块地最后的标记,也是唯一的丰碑,哪天先辈们的灵魂回来,尽管荒无人烟,但是见了这树,也就认得了。好回家。
香樟的枝丫开始向下倾了,微屈的树干我已看出它的颓然,树干空洞,向着青山。
那轮凄凉如血的落日又挂在了山头,和着周围清冷的空气,愈发显得悲怆。我想起了那个老太,现在开始懂她了;我想起了一句诗:我要我所热爱的事物继续活下去,而你,我爱得最多的人,继续生机勃勃如花盛放。开始懂了,对故乡,我们爱得刚烈,我们爱得深沉。
原来的故乡拥有我想要的生活,而不是这冷漠的大都市,冰冷的钢筋水泥。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只是,清梦乡关,乡关不在。